唐诗一首韩愈被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课
(韩文公眼睛挺好看的呀) 今天选的这首唐诗,只能先给个题目和作者——《泷吏》、韩愈,不能透露全诗。 话说三岁就死了爹地的唐代孤儿韩愈非常争气,不用人管就发奋读书,考中进士当了官。但是,他是一个“发言真率,无所畏避,操行坚正,拙于世务”(《旧唐书》卷《韩愈》)的人,以这种性格游宦,固然是国家和百姓之福;于他自己,那就完全不同了:在写这首诗之前,贬斥和降职他已经过两次,且二十几年间历官二十多个,几乎是一年一换…… 直到有一天,他给皇帝写了一封《谏迎佛骨表》,唐宪宗大怒: “敢尔狂妄,固不可赦。” 要不是裴度、崔群加上一帮子贵族拦着,韩愈的头可就无法安于其位了。皇帝的怒气比一般人更不容易纾解,韩愈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州路八千”(韩愈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)。虽然刺史的官不小,虽然貌似只是外放,可是潮州那样的地方…… (我最近的新宠,泰山大石硼上生长的石莲,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。我出差时候偶然发现的,彼时已经深秋,它已经各种凋零,我只是直觉它可能很美貌。带回家栽上了,几个月都烂烂的,我甚至数次怀疑它是不是已经over了……幸亏那个盆没有被我看上挪作他用,也幸亏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把它带进了阳光更好的房间。然后没几天,就看见了这朵石莲。) 南行逾六旬,始下昌乐泷。 险恶不可状,船石相舂撞。 这是诗的开头。据韩愈自己说,他被贬当天就直接出京了,“南行逾六旬”,两个月,到了昌乐泷。这个地方在广东韶州,县名乐昌,泷名昌乐,自古以来就是内陆进入广东的桥头堡、北大门。韩愈走到这里,越走越感觉荒凉险恶,昌乐泷上看一看,“船石相舂撞”,真是令人胆战心惊。 环境这么差了,是不是快到了呀?于是他去问管理这个昌乐泷的小吏: 往问泷头吏,潮州尚几里? 行当何时到?土风复何似? 你去打听个路,能得到的回应一般也就是“往东再走一百米,然后右拐”之类的,最差的回应也不过是不理你,韩愈大概也是这样预期的。 没想到…… 泷吏垂手笑:官何问之愚! 泷吏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尖酸刻薄还有可能成为诗,更不知道这首诗还“不朽”了。他老人家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被贬出朝廷的北方佬,垂手做恭敬状: 譬官居京邑,何由知东吴? 东吴游宦乡,官知自有由。 不肯正面回答,而是打起比方:您问的问题怎么说呢?就好像您居住长安,怎么能知道东吴的事情呢?那东吴是当官的们常常会去任职的游宦之乡,您能知道那地方就很自然啦。然后,他话风一转: 潮州底处所?有罪乃窜流。 ——艾玛,看没看见,这里完全都是小说家笔法了,不着一字,而写尽了泷吏满脸鄙视的神色!接下来: 侬幸无负犯,何由到而知? 侬,南方人的侬,有“你、我、他、人”四个意思,此处是“我”的意思。 侬是好人,侬没犯罪,侬没去过,侬哪里知道? 嘴如飞刀片片削,刀风凛冽,千年之下的我仍然听得浑身发凉! 而泷吏还嫌不力度够,又轻轻补上一刀: 官今行自到,那遽妄问为? 官儿您慢慢走,自然就走到了,走到了自然就看到了,不用这么到处瞎打听吧…… (俺蒸过年大饽饽的时候顺手剪了个刺猬。泷吏,你就像它!) 行笔至此,请允许我停笔向泷吏致敬:您这口才,推人一跟头,往后带又是一踉跄,能雄能雌,收放轻盈,真是盖了过去千年,也将继续盖住未来千年——话说,离开韩愈被贬的年正月已经快年了,俺们还在惊叹连连! 俺们是凡夫俗子,惊叹是应有之义,而“文起八代之衰”的唐宋八大家之首,“文章巨公”、“百代文宗”、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之一的韩愈是不是可以睥睨此语,口述宏文,彻底碾压这猖狂的小吏呢? 不虞卒见困,汗出愧且骇。 没想到韩愈直接怂了,头上直冒汗:没想到呀,没想到问个路吃了这样一个瘪!没想到蛮夷之地有如此厉害的语言高手! 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。 这位小吏并未结束他的“话兴”(有诗兴,也该有个话兴): 吏曰聊戏官,侬尝使往罢。 你看他,他再怎么“无负犯”也是一个小吏,韩愈再怎么“有罪乃窜流”也是一个“官”。虎落平阳,你可以趁机杀杀官威,但是官、吏两重天,界限毕竟不可逾越。他老人家的嘴巴属于“无缝转换”型的:我刚才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哈,其实我也去潮州出过差呢。 然后他绘声绘色描述了他所见过的潮州: 岭南大抵同,官去道苦辽。 下此三千里,有州始名潮。 恶溪瘴毒聚,雷电常汹汹。 鳄鱼大于船,牙眼怖杀侬。 州南数十里,有海无天地。 飓风有时作,掀簸真差事。 还得再走三千里,才能到潮州,那里瘴气遍地、雷电交加;那里的鳄鱼光是看看它的牙和眼就能吓死你;那里的大海一刮台风,能把整个世界掀起来! (家里那位出差玉树,上一秒还意气风发,下一秒便被强迫吸氧工作,再后来就把医生招来了——尽管那位说自己没有高反,只是感冒了……总之,环境之恶劣,真非亲身到过末由知啊。) 泷吏说的潮州简直是人间地狱好吗,我觉得他至此还在诚心吓唬官老爷。而他的语言逻辑至此也越来越清晰了,那就是先气死侬,后抚慰侬: 圣人于天下,于物无不容。 比闻此州囚,亦有生还侬。 这里的圣人应该是指着皇帝,皇上圣明啊,他老人家那是无物不容啊。你虽犯了罪要去这么险恶的地方,那也不要太害怕,我最近听说发配此地的囚徒也有能够生还的呢(“生还侬”的“侬”在这里的意思是“人”)。 不过,“亦有生还侬”不也是“亦有不还侬”的意思吗?! 这小吏,其心何其尖刻、其思维何其绵密!尽管如此,至少明面上他是客气了一下下了,然后接着又摆了韩愈一道: 官无嫌此州,固罪人所徙。 官当明时来,事不待说委。 官不自谨慎,宜即引分往。 胡为此水边,神色久戃慌? 大人您别嫌弃这个州不好,这发配罪犯的地界,怎么可能是好地儿呢?当今圣明、天下太平,您却到这来了,这其中缘由,您不说侬也知道啊!既然您为官不谨慎,就该“引分”(引咎)而往、乖乖地接受惩罚。所以说您何必到了这里,却这么“戃慌”(戃,音躺,忧伤失意状)? ——弦外之音、言下之意是:您干嘛呢,敢做不敢当啊? (贴梗海棠。过几天应该就开花了。) 你看他,一开始还试探一下,有推有拉,讥笑混杂着恭敬,后来慢慢只推不拉了,其气势越来越大,最后干脆撕掉面具,直接开训: ?大瓶甖小,所任自有宜。(?同缸,甖同罂) 官何不自量,满溢以取斯。 工农虽小人,事业各有守。 不知官在朝,有益国家不? 得无虱其间,不武亦不文。 仁义饰其躬,巧奸败群伦。 若说他刚开始还有些尖头滑脑让人烦,此时却说出了振聋发聩之语: 你们这些做官的呀, 是不是平时都是尸位素餐、不文不武,对国家完全没有贡献; 是不是只是披着仁义道德的外衣,其实却行着奸邪之事,完全就是个害群之马呢?! 苏东坡后来读到此诗,应该也是叹为观止,写下了“一篇泷吏可书绅,莫向长沮更问津”(《次韵韶倅李通直二首》)这样的句子。所谓“书绅”,出自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子张书诸绅。”子张怕忘掉老师的教导,就把孔子的话写到衣带上佩戴。老苏应该不只是称赞韩愈写得好,更是赞叹泷吏说得好,针针见血,足为官员之诫。 从宋代开始,“泷吏”这个词已经成为典故: 泷吏迎使君,壶浆出蛮垒。(宋梅尧臣《送马廷评知康州》) 山僧有味宁知子,泷吏无言只笑侬。(宋苏轼《次韵答子由》) 我已诃泷吏,君谁诵子虚。(宋杨长孺《贻罗竹谷》) 泷吏不须前白事,更忙定要看罗浮。(宋刘克庄《罗湖八首》之一) 自是升平游宦乐,不教泷吏恼吟情。(元陈旅《送杨田甫巡检之官潮阳》) 相逢泷吏多嘲笑,笑汝如弦愧曲钩。(明龚鼎孳《丘曙戒侍講謫倅瓊州四首》之三) 泷吏啊泷吏,可惜不知汝名姓啊!!! 本诗精彩部分已经算是结束了,不过韩愈总得回应一下啊。上完这堂思想政治课,感受如何呢? (未完待续) 隆玉别赏。此举另有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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